Tuesday, November 24, 2015

《卡夫卡》-- 七







见了中国人讲中国话,见美国人讲英语,让我感觉自然。那天在Docter office ,一位美国病人,开口和我讲起了中文,开国语,后来知道他是意大利人,在很短的交谈中明白,他原来2012年去中国武汉大学教英语101,呆了两年,还跑遍中国风景的名胜,对武汉的了解比我还多,他恭敬地递上名片,原来他是SHUNJ-- Professor Dr.David ,work in department languages,literatures and cultures, 他说对中国的cultures 很感兴趣,特别是文革时期的见闻,在中国教书时,问在校学生,都说不知道,不清楚,“你有没有可以谈谈记忆中的”,我说,现在年轻一代人都不清楚,是他们没有经历文革,那是他们父母一代的事了。现在的世界发展变化太快,尤其是中国,10年都有代沟。

和他的谈话让我想起了我那还没有写完的小说《卡夫卡》,只有到六. 继续七,先在这里留个印。那个时代有许多事情匪夷所思,不记录下来,后辈的人谁还会知道?


《卡夫卡》

他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怀的人。可我却把他丢失了。

×××××

春末夏初,阳光开始灿烂起来,翠翠的绿色点缀着整个城市。这轮回的气候,她似乎时时在唤醒人们要好好的活着再如何寒风疾雨,总会有春暖花开的一天。

清晨, 阿真给外婆买了豆浆油条回来,一推进门,只见一个男人的背影,这么早就坐在客堂间和外婆讲着话,阿真赶紧竖起食指靠紧嘴唇,暗示外婆不要出声,然后悄悄地走进厨房,放下早点,静静地侧耳听他们的谈话。

这个男人的背影眼熟,阿真再一想,不是卡夫卡吗。


卡夫卡在一个月以前出院的。阿真记得那天,早早地来到医院,哪知他的病房已塞满好几个人,叽叽喳喳的几位小护士在道别,看来住院期间,卡夫卡又赢得了她们的崇拜。她在病房门口,向里面探头望了一眼,在房间的窗下,卡夫卡的病床边坐着一姑娘,一束光刚好照在她的胸口,反射出洁莹的耀眼,这不是那位有俄罗斯血统的美人阿蓉,阿真不由自主即刻退出病房,觉得尴尬,自己来得好像多余。

“阿真,你早!”卡夫卡瞥见阿真,高声打着招呼。


卡夫卡受伤以后在医院里治疗恢复将近三个月,期间他家发生了好些事,他母亲逼迫去了乡下生下一女儿,那位男老师被戴上坏分子的帽子下放到外地,父亲在北京也无音讯,一家子四分五裂,只剩一栋空房子。

这一切让卡夫卡的心情糟透了,他几乎几天不吃不喝,把石膏拆了并拒绝治疗。连卡夫卡的书也抚慰不了他那颗破碎的心,他扔掉了卡夫卡的书。一次让阿真把他妈妈的画架,及画笔油彩都拿来医院,并嘱托阿真去卢湾区图书馆找阿杰,把那些禁书,只要藏在图书馆阁楼的所有十八世纪文艺复兴时期的名著都想法借出来,这个世界,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外面还在发疯的那个世界。他该究竟如何去面对,和如何熬过去啊。

那天,天下着大雨,阿真匆匆来到医院身上已湿漉漉,在病房门口,收起了阳伞,悄悄往门窗的玻璃里张望,只见病床边架着画架,卡夫卡专注得拿着笔,看着床的另一边安静坐着的一位女孩,只有一袭白纱半遮半掩,丰满有致,似一具半裸的雕塑,好美,阿真也看呆了。

她转身在走廊的长凳上坐下,身子有点凉,索索打了一冷颤。她是来送书的,是好不容易地找到了雪儿,拿自己的零用钱贿赂那个图书馆小伙,才弄到这本霍桑的《红字》。阿真猜出了这位女孩是谁,按过去她会马上去告诉外婆,但现在不会了,她从心底里同情卡夫卡,心痛他遭遇的一切,他无论做什麽都不过分。

过了好一阵,卡夫卡送女孩出来,阿真赶快躲闪在一边的墙后。

卡夫卡拥紧着女孩的腰,在她脸侧吻了一下,“谢谢你,等我出院我会去高安路11号,跟阿杰说一声。”

等卡夫卡回病房片刻,阿真才推门进去,只见卡夫卡还专注地坐在画架前端详着,手里的笔不时细细描画着,阿真蹑手蹑脚不想打扰他,

当阿真走近前往画架一看,卡夫卡在画的是他的母亲,阿真记得他母亲那清秀隽白的脸庞,不由一丝错怪他的歉意。

“你来了,阿真”卡夫卡打着招呼,但并没有抬头,然后,自言自语地,自责地诉说着。

“你知道吗,我母亲她临产去医院,医院却把她赶了出来,说这孩子的父亲身份不明,我们不能接生,”“还是保姆邹妈赶快把她接去绍兴乡下生产,由于一路颠簸,女孩早产,留下脑缺氧的后遗症。我可怜的母亲,我帮不上她的忙,我真恨自己,还有那未曾见面的小妹妹,做哥的,真的很抱歉!”

“你父亲呢?他不管吗?”

“父亲,我父亲现在风光在革命的浪尖上,管这样的事会玷污了他的名誉和身份!”卡夫卡咬着牙,讥讽地说。

阿真无言,站在一边,突然意识到手里拿着书,这本《红字》,提高了嗓门,

“这次借到了《红字》,霍桑的《红字》,”

阿真并没有想诉说这本书是如此这般,好不容易借到的,而是想告诉卡夫卡,还是看看书吧。

“哦,《红字》,我已经看了,”卡夫卡这时抬起头来看着阿真,

“是阿蓉上星期拿来的,书中的故事和母亲的遭遇相像的让我吃惊,霍桑的文字浪漫细腻,虽然没有卡夫卡的凿凿深刻,但也是直指灵魂。海斯特和牧师私通,犯了原罪,道德堕落被世俗而不容,罚她佩上了红色“A’’字。她承受了羞辱和痛苦,但她的灵魂是纯洁干净的,这是命运的捉弄。”

他拿过阿真手中的书,翻开指着第一页,

她的纯洁无暇的生命秉承上了上帝神秘莫测的天意,从一种泛滥的罪恶激情蜕变成一朵妩媚可爱永不凋谢的花。这个有关人性脆弱和人生悲哀的故事过程中随处可见芳菲清新的道德之花,并用它来缓解一下故事令人黯然神伤的结局。”


“海丝特被缝上羞辱性的红字,但她有女儿陪伴,我母亲什么也没有了,现在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这命运对我母亲不公啊!一个资产阶级出身的女孩,和共产党的南下干部结合,他们之间会有爱情吗?共产党打下天下,一切都要强占,还强占人和人的意志。”

“嘘,你说的轻一点!他毕竟是你的父亲,”阿真吃惊不小,

卡夫卡楞了一下,眼神渐之黯然失色,是啊,我是他的儿子,我是他的种,身上流着他的血,他占有的也让我占有。。。。。卡夫卡蒙上了脸,悲愤交加。


“有一种宿命,一种感情,挡也挡不住,避也避不开,具有决定命运的力量,总是逼迫人类停留在一个地方盘桓,如同幽灵一样出没,那里发生的一些重大的闻名的事件,给他们的终生涂上色彩;而且,越是舍不得离开,人生可悲的色彩就越是浓厚。---霍桑。”


阿真捧着书。悄悄地离开了病房,她不知道如何安慰卡夫卡,她更不知道卡夫卡看完这本《红字》后心灵已承受如此的鞭跶。







听见卡夫卡的招呼声,阿真停下脚步应了一声,小护士们嚷嚷着涌出了病房。

卡夫卡看上去情绪好些,他把拐杖也扔掉了,“阿真,这是阿蓉,金碧蓉,”

“我们见过面啊,”阿蓉站了起来,撩了一下额头的微微卷发,只见她穿了一件象牙白的乔其纱连衣裙,隐约可见她妖娆的身材,

阿真微笑着点点头,“你的裙子真好看!”,

卡夫卡似乎不经意地说:“阿真,你也去买一件,穿上也一定好看!”

“是吗!”阿真平静地这么说着,心里却怦然跳动。

阿真赶快绕过他们,准备帮卡夫卡整理要出院的东西。

送走了阿蓉,卡夫卡回到病房说,“阿真,过几天你陪我一起去送送阿蓉,她和阿杰要回莫斯科了。”

阿真嗯了一声,泛起莫名的欣慰。

听外婆说过,在襄阳公园旁边的那座洋葱尖顶东正教教堂里,有不少白俄人,也就是俄罗斯人,里边有不少犹太人,是1917年苏维埃革命胜利后逃亡来中国的,现在中国风起云涌的文化大革命又让他们感到不安,犹太人有手艺,到哪里都会赚钱聚钱 ,革命来了有钱人就倒霉,大概是这个原因吧,阿杰,阿蓉都要回苏联。阿真心里想着。

卡夫卡出院后,那天卡夫卡是带阿真去了高安路11号,可已是人去楼空。

卡夫卡立即拉着阿真去了襄阳南路那座东正教教堂,只见大门口已贴上了大封条。



“阿真,”外婆的叫声嘹亮,把阿真从默想中清醒过来。

阿真快步走进了客厅,只见卡夫卡已站了起来,“阿真,我要离开上海去北京去找我爸爸,来和你们告别。”阿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没说话。


卡夫卡接着深情款款地说着一些感谢的话, 又说到他因为听说父亲参加了一个中央高层秘密的XXX工程计划,他感到很不安,这时外婆起身走出客厅去了厨房,

“这些书就留给你吧,是阿英当年要准备考大学的书,你可能哪一天会用到,”卡夫卡在自己的书包里拿出几本书,递给了阿真,最后又拿出那本卡夫卡的《审判》,“这本书你保存着吧。”

外婆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阿真刚买来的早点,“闻君,吃点点心再走吧,”,

阿真一听外婆叫他的真名,再看了看卡夫卡,他在医院时的低落情绪,怨恨,无奈,踌躇,此时已抛弃无存,他将奔赴战场,他要和卡夫卡告别了。



我永远得不到足够的热量,所以我燃烧——因冷而烧成灰烬。---卡夫卡







贤者蒙田



贤者蒙田





"他在退隐后的一篇拉丁铭文中如此写道:要趁年富力强之时,投入智慧女神的怀抱” 
 ---刘苇


 一:在宁静悠闲中冥想

    尽管蒙田出生于十六世纪的法国(1533年),但以今天的眼光来看,他仍然属于少有的贤达之人。三十七岁那年他卖掉波尔多法院推事一职,前往巴黎,为拉博 埃西拉丁文诗歌出版之事忙碌。翌年,他回到家乡隐居在父亲遗留给他的城堡里,专事阅读与写作。也许,这是他受到古希腊哲人爱智慧思想的影响,在宁静悠 闲中冥想和思考。他在退隐后的一篇拉丁铭文中如此写道:要趁年富力强之时,投入智慧女神的怀抱(年表P21)。但还是有人把他这种提前退休的行为 看作是受到伊壁鸠鲁主义哲学的影响。对此,他也不予否认。他在随笔中曾表达这样的思想:

    我的目的是悠闲地而不是辛劳地度过余生。没有一样东西我愿意为它呕心沥血,即便做学问也不愿意,无论做学问是一桩多么光荣的事。我在书籍中也是寻找一个岁月优游的乐趣。若搞研究,寻找的也只是如何认识自己,如何享受人生,如何从容离世的学问。(卷二P72

   如何认识自己,如何享受人生,如何从容离世的学问。这几乎就是人生的最高学问。法国文学史家居斯塔夫·朗松因此认为,不计功利的智力活动的乐趣掌握 了他的整个身心(《朗松文论选》P149),使得他全身心投入到随笔写作中,并使他的智慧流淌在随笔里,使之熠熠生辉。
   
 蒙田开创了随笔新样式。他在归隐家园的闲暇时间里让自己的文字也师法自然,像田园中的溪流那样信笔所致。Essai一词,在蒙田时代只是试试看、尝试的意 思,这是蒙田的自谦。自蒙田以后,Essais才成为随笔文体的样式。自此以后,蒙田所开创的随笔文体一路发扬光大,成为当今时代最为流行的文体。这是他 卓著功勋之一。
   
至于说到蒙田随笔中的内容,其精彩之处在于无时无刻不关涉到上述提及的那些人生最高的学问。但他是以一种轻松的口吻说出的。他的随笔,在随意中透出深邃, 一种极富智慧的辩证意识和人生经验的精华似提炼。诸如,他思考德行中的二律背反现象,以良知和理性透视德行难点,不理解的人以为他仿佛故意要为难美德似 的,而其实他是要反对建立一种普遍化的伦理标准:

    “美德是好事,假如我们怀着过分急切的欲望去抓住它,就会变成坏事。”(卷一P180

    “好意若不加以节制引导,会使人做出后果恶劣的坏事,这也是屡见不鲜的。”(卷二P328

    蒙田看待事物有着敏锐、透彻的眼光,他通常能够看到事物的两面性或多面性,以及它们相互转换、演变的复杂性。蒙田的思想综合着自身的经验和对人类历史现象 的归纳。他所做的只是从自身出发,出于自身的处世之道而探索,并非想要代圣贤立言。因此,他随笔中的谈吐不以僵硬教导为原则,他的辨析也是出于天然的 心性。他把一切还原到人的本性上,与他之前以神意为教条的作家有着天壤之别。
   
 他认为人是一个有限度的生物,当他说我知道什么时,并非出于谦逊,而是因为他十分了解人的缺陷。据此他在随笔中不断表达凭个人浅见去判断真伪,那是 狂妄的想法(卷一P163);他认为人都是被自己的偏见所左右,人不是受事物本身,而是受自己对事物看法所困扰(卷一P41);因为人是环境的产 物,都以他们自己的生存环境来决定自己的看法和好恶(卷一P272);还由于人的行为变化无常(卷二P1)和命运把它的混乱与不确定性带进我们 对事物的判断中(卷一P264)。因此,只从表面行为来判断我们自己,不是聪明慎重的做法(卷二P8)。

    因为野心可以让人学到勇敢、节制、自由甚至正义;因为贪婪也可使躲在阴暗角落偷懒的小学徒奋发图强;背井离乡,在人生小船上听任风吹浪打,学得小心谨慎;就是爱情也可给求学的少年以决心和勇气,给母亲膝下的少女一颗坚强的心。(卷二P7

    因而,审慎,理性,节制,是至关重要的。在蒙田这里,节制是保持分寸,遵守界限(卷三P242),是中允平和(卷一P180)。假如把节制与美德 对立起来,蒙田情愿选择节制。但是在蒙田内心,他把节制看成德行本身,也把节制当作德行的守护神。他引述贺拉斯的诗说:追求美德过了头,/理智的人可成 疯子,正常的人可成痴子(卷一P180)。



二:最美丽的人生是以平凡的人性作为楷模

    蒙田深居简出,花费整整二十年时间(1572—1592年)撰写了近百万字的随笔全集,里面内容几乎包罗万象。他自己说,在这部大杂烩里,任何题目都 不嫌琐碎,可占一席之地。(卷一P39)蒙田在书中谈到诸如教育、家庭、结婚、抚养、工作、待人接物、生老病死等一系列问题。然而,尽管他论述的主题, 从表面上看起来各种各样,但他思考的出发点从不离开人本身。他思索人应该成为怎样的人,人在社会上应该如何行事与生存,人从出生到死亡会涉及到一系列怎样 的问题。这些问题,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其中的主要原则是不变的。这也是他流行至今的一个重要原因。
   
 在蒙田看来,培养一个健全的心灵最为重要,它是一切的出发点。因此,在谈到教育时,他认为不要压制孩子的天性,作为父母或老师应因势利导,有时给他指出 道路,有时让他自己开拓道路。他引述西塞罗的话:执教的人高高在上,大部分时间损害要学习的人。他举例说苏格拉底就是先让学生开口说话的。他认为应 让学生在前面小跑,判断他的速度,然后决定自己该怎样调节来适应学生的力量,这是个好方法。还有,在学习中选择和存疑同样至关重要,他引用但丁的诗 句加以证明:我乐于知道,也同样乐于怀疑。(卷一P136)像这类建议,今天看来依然有效,尤其是对于时下中国的教育状况。
   
蒙田对人生的要点、难点、疑点、令人迷惑之处,总有着非常通透的看法,他在极高的智慧基点上讨论它们,尤其是在人们通常以为不言而喻之处显出他的明澈与深刻。
   
 他认为如何透彻地看待死亡正是追寻完满人生的必经之路,安身立命这个总课题之中还包含其它许多必修课,其中就有理解死亡。(卷三P257)他首先 到死亡给我最大的安慰就是公正与自然。(卷三P306)他进一步引西塞罗的话佐证:符合自然规律的一切都应该视为好事。(卷三P307
   
至于死亡本身是无须害怕的,他大段援引苏格拉底的话:那些害怕死亡的人,其前提是认识了死亡。至于我,既不知死亡是何物,也不知道另一世界情况如何。死 亡可能是件不痛不痒的事,也可能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如果这是我们生存的消失,进入一个宁静的长夜,这也是好事。我们生命中还有什么比宁静、深沉、无 梦的睡眠与安息的感觉更甜蜜的呢)。(卷三P258
   
 但是,蒙田进一步论述道,死亡是生命的终结,不是目的……生命应该有其自身的志向与意图。(卷三P257)人们应该想到生命与死亡的连接是自然的,也 只有思考过死之问题,才能真正显出生的意义。死亡在哪里等候我们是不确定的,那就随时恭候它。事前考虑死亡也是事前考虑自由。谁学习了死亡,谁也学习了 不被奴役。死亡的学问使我们超越任何束缚与强制。一个人明白了失去生命不是坏事,那么生命对他也就不存在坏事了。(卷一P76
   
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说,死亡存在的本身还是件好事。因为,欢天喜地的时候,总是想到我们的生存状态,不要纵情而忘乎所以,记得多少回乐极生悲,死亡会骤然降临。(卷一P76
     
在蒙田的思想中,一切合乎自然的伦理是最为恰当的。不过分,不奢糜,不激越,让生命在自在的状态中生长,使人性健全,让事物顺势而行。我在一切事物中都 无比崇拜这句古训中庸为上,也把折中当作最完美的措施……一切顺着自然进程的事总是顺顺当当的。(卷三P306)蒙田是这样说的,一生也据此奉行。 所以,他在全集最后一篇的最后一节中说到(像是他个人最后的告白):

    依我看,最美丽的人生是以平凡的人性作为楷模,有条有理,不求奇迹,不思荒诞。(卷三P320



三:回荡在拉丁文廊柱间的风是从古希腊吹拂而来的

    蒙田最初只是解甲归田,并未想要著述立说。当他在蒙田城堡里怡然安度闲暇时光时,退隐到内心深处的沉思,使他看到灵魂安顿中自我认识的重要性。他大量阅读 古籍,并从自身的行为中认识到人是具有自我学习和向上的能力的。他书写随笔,在其中表达自己的“意见”,为得是试图寻找到一条人类自我完善的途径。他以为 苏格拉底是最佳的榜样。

    通过平凡自然的助力,通过日常普遍的想法,不伤感不激动,他确立了不但是最规范,而且是最高尚有力的信仰、行为与道德,这都是前所未有的。他把在天上蹉跎岁月的人间智慧取回来还给了人,再为人艰苦工作,做出最有用最有效的工作。(卷三P243)

    正是这一份“工作”深深吸引了蒙田本人,他渴望能延接苏格拉底的事业。也许,他还幻想自己是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合身——两个灵魂合一的转世者——因为他好像同时扮演了两个角色:一个在随笔中现身说话的“苏格拉底”,一个在书写随笔的“柏拉图”。

    事情幸而是这样,最值得作为典范向世界介绍认识的人是我们了解最深的人(暗指苏格拉底)。历史上最有眼光的人(暗指柏拉图)对他进行阐述,我们读到关于他的那些见证,内容翔实可靠,评说精彩动人。(卷三P243)

    蒙田,作为当时法国最有智慧的人之一,对他的雄心作如此私下揣测并不为过,至少,他在潜意识中把自己看作是苏格拉底的接班人。但蒙田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教育 家或者道德家。他不是一个刻板的人,他的随笔中充斥着戏谑和讽喻,时常以调侃的口吻谈论到性,他也讨厌那些以道学家面目出现的劝诫与训导。他就像一个明慧 的哲人,以浅显的方式谈论奥义。他的思索是渐进的,触及问题的方式也是逐步深入的,他自己说:“我的观点与看法只是在摸索中渐渐形成的,犹豫摇摆,趔趄不 前。”(卷一P131)有时,他甚至还会自相矛盾,在不同的背景下谈论到相似主题时观点并不一致。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有些事物就是在歧义中生发出它的新 意,蒙田留出了一线思索矛盾的缝隙,好让人们有机会去窥见“洞穴”外的景象。
   
在我眼里,蒙田所说的话基本上都是对的,包含着极深的道理。比如,他劝导人对事物不要急于下判断,因为他明白人是有局限的,这是让人不要妄自尊大,他怀着 极大的善意给人留出一条向上的路途,当苏格拉底说:我知我无知,正是出于这样境界,他才成为人类的导师。还有,他说看一个人是否幸福要等到这个人死后才能 评定,这是蒙田看到了人生的变化无常,有许多人一时显赫,却无法善终,他透露出其中的因果关系时是含着深切的怜悯的。蒙田是个仁慈的智者,他的话句句出自 心枢,字字珠玑。他的一些思想与中国先秦的某些的诸子有相近之处。
   
蒙田一生崇尚自由与快乐,追求平静和逸乐的生活。如果仅仅把他看作是一个伊壁鸠鲁主义者似乎过于简单了,他同时还是一个斯多葛主义者,他思想中追求的不事 功名的个人自足与幸福,推崇理性与从容的力量,把德行看作是对人事和天命的认识,这一切或与斯多葛主义有着牵丝攀藤的联系。然而,不管怎样,蒙田深受古希 腊思想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尽管他声称,自己不懂古希腊文(书中充斥着许许多多拉丁引文),但从他的随笔里可以看出,其中不仅大量引述古希腊、古罗马的作 家和诗人的话语,而他的一些主要议题,诸如关于判断的不确定性、论节制等,都与古希腊和希腊化时期的思想有着很深的渊源。毋可置疑,回荡在蒙田随笔的拉丁 文廊柱间的风是从古希腊吹拂而来的。
贤者蒙田
(蒙田墓碑)

刘苇---原上海文艺评论作家,《上海周刊》译稿者。【已故】


本文的蒙田引文,均出自上海书店出版社《蒙田随笔全集》,马振骋译
 

Wednesday, October 28, 2015

《燈火紐約說人物》---周龙章自传




今天收到台湾表弟寄来的书《灯火纽约说人物》,作者周龙章,他以纽约华人艺术教父身份,写了一本自传。

记得2005年陪国内来的亲戚在纽约“山王饭店”吃饭,是他请客,人矮矮瘦瘦的,一口上海闲话“侬嘁呀,侬嘁呀!”印象尤甚。这个人蛮有趣,听说他今年写自传,一位同性恋加教父,很好奇他的叙述方式,一定和别人不一样。他出生台湾,漂流香港,在纽约落脚,从一九六十年代,活跃到二十一世纪,横跨影视、演唱、戏曲、艺文、同志各界,这本书,他不仅说自己,也说了海峡两岸三地风流人物。

 

书背面的简介: “他出身富貴,祖父是明星花露水的創辦人。年少時懷著明星夢,偷渡香江走闖演藝圈,而後借著死去小孩的護照,飛往紐約開創新生活。身為同志卻結了兩次婚,為配偶拿到了綠卡,開設紐約第一家亞裔同志酒吧「盤絲洞」。成立美華藝術協會,在紐約辦了數千場的各式演出展覽。自六、七〇年代,越過八、九〇年代,直到二十一世紀,說得出名號的兩岸三地華人老中青明星、藝文工作者,只要在紐約演出登台,背後都藏著他的身影。”

 

 

 画家----陈丹青为书写了序

 

我說亞倫 ——推薦《燈火紐約說人物》序

  我沒有一次性讀過這麼多頂級明星的紙上肖像,市面上類似的演藝大腕花名簿兼八卦圖,實在太多了,我確信沒有一位作者的故事與見識,交遊與資格,比得過 周龍章,比得過這本書。我是龍章最好的朋友,此番只寫龍章,只說龍章。紐約江湖的熟朋友平時也叫他亞倫”──喂,亞倫!我寫的這個傢伙,像不像你周龍 章!

陳丹青



  我與龍章相交居然32年了,此刻寫他,記憶委實太多──我怎會認識這個活寶?我們怎做了這麼久的朋友?

華人藝術領域的角兒

  丹青丹青!儂是我頂好頂好的朋友!龍章常對我叫道。我心想,這傢伙過手的朋友太多了,對別人也這麼說吧──其實人在自己的行當和圈子外,總有個把 遠離眾人而無話不談的私交。這類私交,又常是性格脾氣並不搭,亦非時時面見的,可是年月久了,兩頭心照,真會弄得如同弟兄,在對方身上瞧見自己,我與龍章 便是這樣的角色。如今彼此老了,我發現我真是龍章頂好的朋友。
  
他隨時會把家裡的鑰匙交給我;回紐約,他就接機,送我到家門便逕自走了,不約他,他也不打電話。我回北京居住十餘年期間,母親仍在紐約,直到老人去 世,龍章天天夜裡──幾乎每天夜裡──和我媽媽通話聊天,誰願意跟80多歲的老人周旋呢?可不記得有多少次,龍章開了車帶我媽媽和她的老年朋友出去玩。
  
龍章自己呢,每有愛人,或是愛人跑了,就會跟我說,說著說著,忽然大叫:哎喲!你煩了,不講了。
  
難得一起夜飯,出去走走,龍章歡天喜地,要說一百遍好開心!好開心!”──他有時叫我丹青,有時如我媽,叫我小名阿兒,他大驚小怪地叫著, 不是親暱的意思,而是說話說急了──當他勸我當心某人某事,或是好久好久沒通話,一聽是我,他就隨口就叫出來。現在只剩龍章能和我講從前的上海話了,那種 連接到1949年前的上海話了。

  
我把龍章看成是頂好的朋友嗎?不,他簡直是位師傅,是我常年的私人教授。如果沒有龍章,我不能想像是否能懂得人怎樣在美國江湖如泥鰍般生存,是他領我 認識紐約這塊地面,從深處感知台灣人的委屈與韌性,領略演藝圈乃至種種功名圈的荒謬、虛空、喜感,看清了海外華人的偉大與猥瑣。
 
  教我窺見了同性戀的種種日常煎熬和幽秘的人性。最近我直接稱他是哲學家──“喔喲!他跳開一步叫道:丹青儂嚇煞我!”──從他那裡獲知的生命道理,遠 遠多於讀書。說起讀書,那是龍章不勝自卑而頑強的情結,他和我一樣不喜知識分子,他的所謂感悟全部來自歷練,來自天性。
  
可是奇怪,當龍章因種種人事而感慨種種人性,總是如上海弄堂的老阿姨,直白而簡單──“喔喲!為了這只屁獎,為了這眼眼銅鈿,伊是功夫做足!或者:伊也弗想想這把年紀,拿只面孔塗得雪白,兩根眉毛劃到耳朵邊,根本是隻鬼嘛!穿件低胸出來混Party更奇怪的是,龍章不知道自己是個幽默家,每次 我被逗得破口大笑,他依然愁眉苦臉,從未跟著樂起來,頂多嘆口氣,說下去。說對,立即改換某人的聲調、語氣、方言──是的,他不覺得好笑、可愛嗎?龍章說 著說著,我又爆笑了。
  
可惜龍章不寫作,他隨時隨地在觀察,要是都肯寫下來,便是域外人世的百科全書。龍章閱人多矣,準確地說,海峽兩岸所有藝術門類的名角兒──演藝、戲 曲、電影、音樂、美術(名單不必說了,都在他的書裡)──只要誰想來紐約混個臨時半會兒的世面,討個亦真亦假的說法,兜來轉去,不得門徑,但凡摸到龍章這 一脈,便有戲分,便有斬獲(其中詳情也不必說了,看龍章的書便是)。他任美華藝術協會的頭兒30多年,手下僅一個時或更換的秘書,卻是短袖善舞,長年經 營,不知為全球華人藝術家做了多少事情。

小鄧、費翔 合作明星多

   自6070年代,越8090年代,到新世紀,只要你說得出兩岸海外華人演藝舞台一撥撥新老明星的名,都經龍章的邀請與接送,安排兼陪伴,得以在紐約 露露臉,即便是露不了臉,日後成了大腕兒,不管說起不說起,背後都藏著龍章的身影在,可是龍章不居功、不上台、不聲張,更不掖著人情債。龍章是害羞而看破 的人,機巧、率真、幹練、辛苦,鞍前馬後,迎來送往,心裡藏著不曉得多少故事,如今是該出面說說了。
  
龍章還有一絕,因工作關係,紐約州長、紐約市長、紐約的議員政客,30多年來不知換了多少屆,龍章屹立不倒,那攤子事情玩到今天,實在是他與這些美國 政客周旋久矣,閱人也多矣──當年朱利安尼市長怎樣地倚賴警察局長遏制犯罪,警察局長的同性相好怎樣地是個亞洲男孩,市長有了私家麻煩怎樣地匿居警察局長 家裡,他說來好比隔壁鄰居事;又譬如希拉蕊和歐巴馬競選後,他說美國人實在急了,應該先選能幹的女人,收拾小布希的爛攤子,然後等等,再扶個黑人上朝,美 國諸事可就圓轉得多了。67年下來,世界也都看見了此事的得失,而龍章私下說起美國政壇的大事小事,也如家常,可比上海弄堂的老阿姨。
  
從前的上海,我指的是我小時候,多有龍章這般率性的老上海,語言潑辣而體貼,能逗趣,然而說得真;可是龍章生長台灣,只曉得父祖輩有當年明星花露水的 產業。我自新朝的內陸出來,從他這裡慢慢認識了南渡之後的台灣人,也竟找回了移去海外的上海人──“文革後,這類老上海漸漸消失了,而新起的一代代年輕 人,但知港台,分不清港台的中國人原是怎樣一種人,在大陸之外,又過著怎樣的生活。而在龍章一面,我是他結識而熟膩的頭一個對岸來人吧!
  
1984年,他勇敢地獨自走訪大陸,住在我家石庫門房子的三層閣樓,日間需在公用廁所打水洗澡──洗澡畢,上得樓去,竟把塞滿美元的鞋子忘在廁所裡 ──他毫不在乎80年代大陸的落後與破爛,不像當年走訪京滬的港台人那樣抱怨而嘲笑,反倒滿懷好奇,走到哪裡皆驚喜,在上海、蘇州的窄路中,他會躡手躡腳 跟蹤偷聽路人的方言:喔喲!好聽得來!回來後,他就跟我眉飛色舞地學。
  
初識龍章,1983年,有一天我們坐在他寓所的地毯上,放看鄧麗君70年代演唱錄影帶。我頭一回看她的真影像,記得鏡頭裡嬌滴滴的鄧麗君穿一身 迷彩服,正在金門馬祖慰勞守島的駐防軍,唱著唱著,小鄧可就一步步下台走進官兵圍坐的人群裡,弄得小兵們一個個面無人色,站起又坐下──我瞧著,忽起 心酸,念及其時大陸正在鬧文革,而我的親爺爺就在台灣島,當年卻有這樣的女子對著軍人唱這樣的歌──我隨口說:龍章啊!你們台灣不容易。龍章哽咽 了:丹青!你講得我想哭!
  
另一回也是兩人坐在地毯上看錄影帶,龍章又哽咽了──好像1984年吧,忽一日龍章帶了費翔約見我,說是小費決定去北京發展了,那會兒費翔頂多20 頭吧,從未去過大陸,要來跟我聊聊那裡的情況。轉眼春節,大陸電視對海外開始有播映,只見費翔顫著扭著,高聲開唱了。那時大陸多土啊!我初看春節聯歡會, 初看香港的歌星出現在北京,覺得好玩極了,可是龍章一聲不響,怎麼啦?我問,只聽他帶著哭腔說:丹青!我好難過!我說:為什麼?他的回答讓我 好難忘,他說:費翔多驕傲的人啊!現在給你們共產黨跳舞看!是啊!你們台灣你們共產黨,這就是兩岸人聊天的常用詞。

在紐約的文藝事業紅火

  說起共產黨國民黨,龍章又是一絕。8090年代,大陸出來的主兒誰不開口就罵共產黨?可是龍章聽得並不附和,講起來只如待人的有禮數、客客氣氣,像 有點害怕似的悄聲說:你們怎麼都喜歡罵共產黨?伊拉也是人呀!也可憐。他請人弄戲,少不了和中共領事館打交道,各種官場的刁難,各種限制的荒謬,他看 在眼裡,也只能嘆口氣。如今大陸火起來,有錢了,找他辦事的大陸官家年年來,動輒便要包辦林肯中心音樂廳,龍章辦歸辦,卻是終於漸漸有所領教,遇到實在不 像話,他偏頭不看我,從牙縫裡嘟囔道:口氣真大,門檻真精啊!
  
國民黨那邊呢?他倒如大陸人講起共產黨,不客氣了,但我此刻要學龍章替對岸著想的客氣,不來舉例了,但他的寄媽(編按:周龍章的姑媽)便是國民黨 大佬,與宋美齡是姐妹淘。龍章說起,真是好生動,說是他寄媽在政治舞台上風光半輩子,臨到民進黨出頭了,某日陳水扁衝著老婦吼道──龍章說時,立刻學 那惡狠狠的口氣,食指朝我戳過來──“你們這群老賊!一句話,他寄媽就明白國民黨的時代過去了,於是下台離開,和姐妹淘相率出國了。
  
我喜歡龍章的種種老禮數,給我想見從前的上海人。龍章幼年喪母,又是同志,為舊家所不容,20歲出走香港,可是父親老了,終歸是自己的爹,每次回台 灣,臨別老父送到飛機場,進關前龍章必是當場跪倒磕個頭。我母親之前中風昏迷在醫院,龍章那等忙人,居然天天下午坐了地鐵跑到病院陪我在老母床前坐一坐。 那天也是臨走之際,他說阿兒啊!明天有會議,不能來了。說罷,便在母親床前屈腿跪倒,磕了三個頭,翌日,母親就走了。
  
龍章每當這些時候,翻身就做,一點沒有做作,沒有誇張,因為從小做到大,全是真心。那天我母親葬禮上,龍章當然來了,忽然就走到母親棺木前,回身對著 眾人唱了一首戚戚哀哀的崑曲。龍章自己的親媽媽呢?可憐他都不記得母親的模樣了。我初次訪他,聊著聊著,他忽地起身翻開地毯一角,取出母親年輕時的照片給 我看,一位好看的民國人,燙著頭髮,微微笑;有誰會將自己母親的照片藏在地毯下?這又是龍章的好玩與動人。

2011年旅居紐約的香港畫家司徒強走了,葬禮是龍章一手操辦的,他在紐約地面關係多,海峽兩岸找他用他的人,終年不斷,紐約一 地,則走運背運的港台文人藝術家,也多少用用周龍章,其中勢利之徒自是不少,龍章的恭敬閃避和柔軟的推諉,功夫一流。可是遇到老朋友,尤其是景況不佳的朋 友突發急難,他便出面擔當,再難再煩的事務,件件弄妥了,不聲不響退一邊。
  
龍章是見過世面的;當初混紐約,最是驚心動魄的經歷,是當場目擊小弟兄死在黑社會的槍口下。龍章說起,跳起身學給我看,怎樣有人擊門,怎樣他去開門,怎樣被來人當胸一推、踉蹌跌倒,怎樣眼看殺手逕奔辦公桌朝著仇家的腦袋開槍。
  
元香、元紅,當年在香港和龍章同班學藝,之後兩位女孩和龍章來紐約闖。那代港台藝人甜酸苦辣,大陸同行不能理解,也難領會江湖身世的豁達而強韌。龍章 邊謀生邊讀書,之後競選美華藝術協會會長一職,勝在他的善解人意,能屈能伸。8090年代以來,此一文藝道場眼看被龍章愈做愈火,幾次美國經濟蕭條,能 砍的項目都砍了,他這邊卻是屹立不倒,箇中艱辛外人豈能想見,而龍章的能量委實驚人,一場接一場活動辦下來,有時四季之內竟有200多場。這本書中他隨口 談及的演藝圈各路英雄英雌,已足令讀者驚異──你可說是演藝圈內的深度八卦,也可說是精彩紛呈的藝壇傳奇──真要細數他所親歷親見的人與事,那是本書的十 倍篇幅還不止。

人性與人權的一課

  
龍章心裡的真苦惱是同性戀。幼年他自覺性向異樣,又迷戀唱戲,如他這般好家世,小小年紀,他20歲就出走了。我是從龍章才曉得,非但大陸,當年便是台 灣偷渡香港,也是冒險,小木船進了九龍,伊拉講可以爬出來看看了。他一臉驚恐和僥倖,好像還在那一刻。丹青!我一看香港萬家燈火,眼淚流下來! 蒙龍章相信我,也幸得我沒走開,是他向我漸漸告白同性戀的種種自抑和糾結,從他那裡,我上了人性與人權的一課。
  
說來好笑,因大陸的封閉,我到紐約時29歲了,居然不知世人有同性戀。頭一回紐約的守歲夜,我在時報廣場親見好幾對男孩擁抱接吻,大開眼界,當時吃一 驚,心裡並不怪,卻似有說不出的天啟:原來人性有如此一齣。不久識得龍章,是在由他經手的展覽上,他是多禮的人,然而見面即熟,開口上海話,已如兄弟;我 少年時下鄉務農,男孩勾肩搭背同床昏睡,不算件事。如此,我們往來處相總有兩三年,我全然不查,也全然不想到──龍章竟有本事使我不想到而不覺察──有一 回我說:你這件皮大衣有點太70年代了。龍章一愣,走到陽台,揚手扔了。他的寓所是在45層之高,眼看那件皮衣在風中飄搖了好一陣,這才隱沒在深淵般 的樓層中;總之,我只覺得龍章好玩,不覺得如何異樣。
  
我向來喜歡有趣生動的人,龍章演慣戲路的娘娘腔,身懷教養的十三點,入情入理的家常話,一驚一乍的遊戲感,都讓我開心。他不如我高,總會踮著腳朝我走 來,他比我壯健,我親見他攤開三把太師椅,兩腳一擱,雙手一把,天天50下仰臥起坐,見到英俊男孩,龍章喔喲一聲嘆,而我也喜歡看到標致的人。終於,大約 是唐人街圈子小而人多嘴,我得知了龍章是同性戀──他也似乎知道我知道──我全然不介意,反倒因我有了這樣一位朋友,喜歡之外,多了更深的理解和同情。
  
但這於龍章可是困難的時刻,他生怕朋友走掉,或是另眼相看。忽然我明白了:異性戀、同性戀,都一樣的,即壓抑之苦。回想起來,這是20多年前的事了, 我記得龍章在電話裡說──有些話只能由電話說的──“丹青,不管你介意不介意,我夠了,我要站出去。我不記得我怎樣回應他,但慶幸自己目擊了他的勇敢, 是要到了今天,我才真正明白那是怎樣一種勇敢。不久,龍章接受了《世界日報》的長篇採訪,坦然告白。
  
也許是在翌年,1990年,他飛去香港,出席了第一次華人同性戀會議;會中,白先勇代表台灣同志,張國榮代表香港同志,龍章代表海外同志,各自說話 了。這是令我感動的記憶,我不斷對他說:龍章,你去!你去!換在平時他會發嗲,可我記得他那次表情平然,什麼都沒說,臉上是做了真的決定後的那種晴朗 而自重。
   
龍章終於成了揚眉吐氣之人,還做了功德之事:據說單是紐約一地,當時有45萬亞洲同性戀無處可玩,洋人同志吧的瘋狂畢竟隔一層,於是龍章同一位合夥人 開設了紐約第一家亞洲同性戀酒吧,位於曼哈頓麥迪遜大道第58街,名曰盤絲洞,那樓上樓下樓梯間的壁畫,很榮幸,正是我畫的,米開蘭基羅與古希臘的圖 畫中有的是美麗的同性戀男子,他們一定樂意看見一個中國人將之移到紐約牆面上。開張後,生意大好,夜夜爆滿,兩三柱籠子裡扭著青春大好的go go boys,歡聲雷動,從此我領教了亞洲男孩的胸肌、腹肌、腰支,原來可以在細膩油光的亞洲皮膚下,閃電般彈跳!

同志身分無顧慮

  最開心的一幕,是1996年夏,我跟著龍章參加紐約同性戀大遊行,如今想起來,如在昨天。第五大道上千萬名紐約人夾道驚叫了,亞洲人的遊行花車緩緩前 行。龍章,頭戴綸巾,上身赤膊,肥大的戲褲迎風飄閃,領頭走在花車前方十米處,沿著第五大道路中央,一路掄著花槍棒,連番飛舞,那年他40多歲,喜氣洋洋 雄赳赳,瞧著像個少年。無論是林肯中心隆重頒獎,還是種種文藝演出,數十年來,龍章從來隱身閃避,從不露面,現在我頭一次瞧見龍章意氣滿滿,做領頭羊。
  
那是亞洲同性戀可紀念的日子,也是火了2030年的紐約同性戀大遊行可紀念的日子。6月豔陽下,曼哈頓街頭第一次出現了亞洲同志的五彩陣營,不消 說,組織者正是周龍章。當日一大早我趕到盤絲洞酒吧,龍章帶了他私藏的鳳冠霞帔和彩衣錦袍,正在給即將扮演西施、貂蟬、王昭君、楊貴妃的4名男子化 妝,另有78名少年幾乎全裸,胯間圍著哪吒的蓮葉褲,一個個往身上抹油。
  
 8點鐘的樣子,這群奇怪而妖豔的中國人蜂擁而出──有來自台灣的、香港的、日本的、韓國的──直奔五大道55街街口。事先由我設計的遊行花車已經停在 那裡,和數十輛其他族裔、其他行當遊行花車的各領域同志們──教師工會、警察工會、律師工會、政府職員工會──排排等著。終於,一聲令下,亞洲花車隆重轉 彎,由北向南進入第五大道;我還沒看清,龍章已縱身跳下花車,施施然大步前行了。
  
剎那間,路邊群眾一見到花車首端裸體亞當的肉身狂舞,一見到花車頂端高高站著4位中國美人顫巍巍的周身戲服,千嬌百媚,登時狂呼亂叫!花車前後其他族 裔的花車,立即失色了。震耳欲聾的搖滾樂響徹街頭,車隊行到42街、34街,東西向圍堵停馳的車輛窗口全都伸出人頭,投來驚羨的目光,到了23街紐約市政 府觀禮台,亞洲花車停了片刻,車中男孩紛然跳下,當眾舞動,滿街的驚呼淹沒了音樂,孩子們隨即跳回車首,環形排開,金蛇狂舞般繼續前行了。隊伍走向五大道 南端盡頭的凱旋門,向西折往格林威治村時,整個街面有如暴動,一名赤膊大漢,白得發青,腳踩滑輪的美國同志瞧見亞洲花車,猛一怔,忽然瘋了似的扭動抽搐, 跳起精彩的獨舞,緊緊跟隨花車,直到格林威治村洶湧人潮將之淹沒。這是一場由太多辛酸與委屈累積爆發的狂歡,我記得下午3點左右,望不到首尾的遊行隊伍漸 次安靜,所有音樂關閉了,數十萬人,包括沿街的群眾,個個靜默2分鐘,紀念60年代石牆事件的受辱者與受傷者。之後,狂歡聲浪再度爆響,狂歡之龍繼續前 行。
  
這就是龍章做的事情,這就是我認識的龍章。我不會說龍章是所謂性情中人,他知所收蓄,故而率性,一路歷練,冷眼熱腸,是個能隱忍、能豪放的角色。 日常的龍章丟三落四,大呼小叫,但凡臨到難事盛事,他是半真半假的慌張一番,忽而默默狠狠地做成功,卻是臉上好像沒有事──我要是這麼對他說,他必定驚 叫:啊呀!丹青!儂瞎講!
  
難得龍章知人而能知己,事人而竟得人。他的命,是半生閱盡名利場上的各路妙人,文藝風月的諸般才人。這本書中每個名字如雷貫耳,常年在華人世界傳播著 新聞、軼事、趣談、八卦,但我確信諸位不論偏愛其中哪一位,讀過龍章的敘述,才可能真的接近,且看見那個人。而這群星光閃爍的人,可能從未被另一隻眼這般 切近而體貼地觀察過,再由龍章的上海台灣國語一個個提起,一句句道來,其魅力,實在不在諸位明星,而是龍章的生涯,龍章的天性。
  
我沒有一次性讀過這麼多頂級明星的紙上肖像,市面上類似的演藝大腕花名簿兼八卦圖,實在太多了,我確信沒有一位作者的故事與見識,交遊與資格,比得過 周龍章,比得過這本書。今我是龍章最好的朋友,此番只寫龍章,只說龍章。紐約江湖的熟朋友平時也叫他亞倫”──喂,亞倫!我寫的這個傢伙,像不像你周龍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