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April 1, 2015

凤凰角










凤凰角


这个城市在膨胀。而人群在萎缩,都躲进了汽车,空调房,商场,地铁,。。。。。


烧退了,还是咳嗽,咳痰,我想做些深呼吸,我渴望有氧的空气,老同学来了,说阿拉去公园走走吧,那里树多人少,空气会新鲜一点。

复兴公园离家最近,解放前叫法国公园,有一扇边门在孙中山旧居的那条香山路上,穿弄堂走几分钟就到。这花园太熟悉了,进门仍是围绕着一个小喷水池的数块花圃,记得玫瑰花开的时候,一阵阵花蕾展枝,花香扑鼻。眼前只见周边有几棵茶树开花了,深红色艳艳地镶嵌在树丛中,看那茶花,也是旧旧地厌红,无精打采。

绕过花圃,是一大块空地,几棵百年梧桐树树杈光光地舒展着。

“这里看来是跳广场大妈舞的地方?你姐现在还跳吗?”我问了一句,

“跳啊,有空上午买好菜就来这里跳一阵,现在已经不太热闹了,前几年刚开始时,有舞剑的,有跳伞舞的,打腰鼓的,都要找回青春呀!”

“可现在大妈广场舞,已热络得遍及全国,今年都上了春晚!,年轻时是奔理想,卷进革命运动都没了自己!现在几个老头,一群大妈,眉来眼去,不亦乐乎!”

她贴近我的耳边窃窃,“我们私下称大妈:老菜皮”

我听了不由得笑出了声,可怜这一代人,年轻时的激情现在不由地撩拨出来,真是压抑的太久了!

在空地的左边,一条石砖地,簇拥着一堆人,一位男子手持一支扫帚般大毛笔,旁边一个桶,蘸着水在石块上写字,“我失骄杨君失柳。。。。。”,还真一字一方块,字体刚劲有力,有颜体风范,看他已满头白发,梳着一个马尾辫,一身灰布大衣裹着清瘦的身体,年轻时一定怀才不遇,蹉跎的很。

“他每天来这里写啊写啊,况且是用水写,没几分钟字就消失了,没心没肺.地在消磨时光那!”

我心里一沉,写一手好毛笔,硕大的毛笔字更难写,当年一定激愤地写过很多大字报,叱咤在革命的浪尖,最后混沌,身不由己,差点革了自己的命。他这一笔一纳,在忏悔,还是在怨恨那!

“不过一旁赞赏的人也不少,同时代的人看得懂,说他痛心参加了革命,结果把亲人,爱人都害了。”

向右走,是一个西式亭子,旁边树丛中有了一座裸体石雕像,高鼻子,卷头发,妖娆的身姿,希腊古代美女雕像.记得以前是没有的. 有点不论不类。

这时耳边传来 “你为何早早离我而去,剩下我一人无比痛苦,饱嚐寂寞,。。。。。。”   这边跑边唱的歌词听不太清楚,但声声哀怨。又是一位男人,看上去比写字的那位年轻,他若无旁人,绕着花圃跑着唱着,一声一噯地唱诉他失去的爱人。男人表达感情真是不同,让人揪心,是不是那座美女雕像让他情不自禁,他的爱人一定也是一位美人。我看着他慢慢远去,也没有人搭理,一个凄凉的背影。但愿他不是每天在这里跑。

沿着西亭有一条长长的弓形走廊,挂满了葡萄藤,两边一堆堆的男人在下棋,打扑克,看来他们是一群俗世凡人,比较无忧无虑,退休了,在这里打磨时间。

走出走廊,已是花园的一角,那里有个树坛,一棵桂花树,几棵冬青,旁边竖立着一盏路灯,一条石凳孤零零,清冷的很。

“别看这个角落现在冷冷清清,听我姐说曾经热闹过,”

“有故事吗?”我饶有兴趣,知道我这位老同学是讲故事能手,我在石凳上坐了下来,嚄,坐着一屁股凉意,

“女人没故事,那就是傻大姐一个了。在公园里跳过大妈舞的都知道,这个角落私地下都叫它幽魂角,不时会来一些女人,有时没事地聚集在这里聊天,三姑六嫂,婆婆丈夫,家事情事,女人嘛,张家长,李家短的,唠叨起来没完,”

“这些女人都不年轻了,有过了一些经历,一开始是拉家常,时间长了就开始掏心掏肺地抖出了满腹心事。”

“女人在每个时代,命运和遭遇都会有很多的故事,看过张爱玲,白先勇,苏青等的小说吗,小说里都有深刻描写,“

“但那是解放以前的女人,没有经济地位,身处三妻四妾的,要争宠,还要和婆婆周旋,没嫁好人的,又穷又病,只能咬牙忍着, 追求自由婚姻,那是热煞大头昏. 离婚的事还是明国初期一些上流雅士,比方讲那如徐志摩,末代皇帝傅仪的妃子,他们接受了西方婚姻,恋爱自由新思想,有财有地位,才能冲破世俗一下,一般的女人谁能啊!”

“而这些女人是经过文革动荡的一代, 命运折腾人哪 !有位长得娇小玲珑的叫楚芸, 16岁时,文革开始,轮到中央文件下来,要上山下乡一片红,在家可是金枝玉叶,又是独生女,当时父母自身难保,谁敢拦啊,远的黑龙江,最近的是江西,能去农场还得有名额分配的,后来父母是托远亲介绍去了江苏吴山,离上海可以近一点,结果去了,原来是答应嫁给村里的大队会记才敲章接受插队的."

"这是什么事嘛,又不是包办婚姻,下乡嘛,难道要逼婚!"

"听我说呀, 是啊, 简直是送婚,  而且,那大队会计还是一个瘸子,阿楚说 自己当时还不太懂事, 觉得父母为什么不送她下乡,其实父母又悔又心疼,怪谁呢!

"阿楚说,他叫小柏林,人很聪明,也和气, 腿是小时候生小儿麻痹症留下的后遗症,村里的大队会计嘛,也有点文化,对她很照顾,体贴,慢慢地感情也有了,还生了个儿子.农闲过年时就带着儿子回上海看外公外婆."

"太湖边的日子过的平静也很快.谁知这上山下乡的浪潮一过,74年回城的风又刮了起来,而且阿楚是独生女,当时中央还颁布了一个专门是为独子独女回城照顾父母的30号文件,名正言顺可以回上海的."

"她们都说,阿楚说到这里, 总是望着天空, 苍天哪,不知自己应该如何做人,她并不想伤害任何人,她想孝顺父母,她要带着儿子回上海.当时小柏林并没有反对,但坚决不让阿楚带走儿子,"

"她第一次出现在这个角落, 都说她手里捏着儿子3岁时的相片,嘴里唠唠叨叨着儿子,像祥林嫂一样,她说儿子应该二十出头了,离开吴山后就没见过, 在家里还不敢拿相片出来, [回上海阿楚又结了婚] 说着说着就呜咽起来."

“思念之苦啊,儿子是母亲的命根子,但能怪那瘸腿小柏林吗?”

“现在她还来吗?”

"听说已好久好久不见了.但愿阿楚已投入广场跳大妈舞,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

我俩一阵沉默。

我转过头在桂树下,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气,这桂花树冬天也不掉叶子,还叶绿枝茂,到秋天里一定会角落飘香溢满,我幻想着此刻能闻到那摄人心肺的桂花香。

“怎么,不想听悲剧吧?”

”说说吧,一个女人一故事?这个花园角应该称凤凰角才是!”

 “好名字!”

这时,走廊那方向走过来一个男人,身板笔直,目不斜视,踏着方步,像一具活僵尸,当走过了我们面前时,

“这不是蔡子桐么,”“她妹妹蔡子瑜是我小学同学,都知道她哥哥弹一手好钢琴,他家住在三楼,弄堂里时常传来悠扬叮咚的弹琴声,那肖邦,柴可夫斯基的练习曲,”

“是的,文革时他爸被隔离后,他妈妈生胰腺癌突然去世,那以后他就慢慢地开始成这样了,很绅士,说话轻声,很有礼貌,很多女孩倾心于他,他也不回避,约会出去,他会很耐心地和你攀谈,满肚子的经典文学故事 ,但从不动情,所以也从来没有结果,他活在了他自己的幻想世界,沉迷于当时人们称为西方资产阶级思想意识的情调中。”

“据说,他经常来公园里,但只是一个人默默一圈一圈地走,精神走神,也如一盘菜走味了,废弃了。但他不搭理人,也不冒犯人,不惹麻烦。”

“应该把他介绍给博物馆,或图书馆,人尽其才嘛,”

看着蔡子桐干瘦,僵尸般的背影,想着他绅士般地优雅,满腹的艺术文学,弹的一手好琴,上帝真会捉弄人。

“你就继续说女人吧,” 我低下头,咳嗽了起来。

“说到这个女人,她要比那阿楚小一轮,个子不高,皮肤黝黑,眼睛不小,但目光是直楞楞的,记得叫凤兰。”

“小一轮?文革时生的,这代人哪有悲剧,上学,读书都没有脱节,上大学当时还是国家付钱的,后来还能赶上出国,没有吃过什麽苦,”

“只是孩提时期的文革启蒙很糟糕,影响到他们的一生,你只要看天安门6.4的那些学运领袖,喊口号造反,大批判很行,真正的信念和品性都不惧备。要么就是没思想的开心大萝卜,明哲保身,事事顺利后的得意劲!”

“嗯,你在说谁呐!这个女人倒是吃了一点苦的,听说 她母亲在年轻时和温州一位当地的县官有了私情,生下了她,后来那县官在政治官场吃轧头,把她俩抛弃了,她跟着母亲,生活艰难,刚好碰上改革开放,先去了深圳闯荡,搭上一位做生意的,就来到了上海。”

"噢,那她不是上海人,”

“啊呀,上海现在有多少还是本地出生的上海人?除了你我!嗯”

“ 母亲能干,为了生计,拼命忙于干活,拉关系做生意,女儿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刚开始,她是在广场上和大妈们一起跳舞,她年纪比大妈们都轻,又热情,活泼,嘴也很甜,好像学过跳舞,她很快就成了领舞,和大妈们一起嘻嘻哈哈,她经常穿一条花花的灯笼裤,一笑露出一颗小小的老虎牙,还有两耳一对纯金的耳坠,她自己说,是她妈妈说她小时候瘦弱,很难养,吵闹的厉害,她妈听信老人的话,说她身上缺金,托人在香港买的。”

“这身打扮就不是上海人,能讨得喜欢?”

“还有说话直爽,大大咧咧,话无遮拦 ,有次把她带到这个凤凰角,面对那些在嘀咕婆婆,男人心结事的上海女人,她跳上石凳,什麽男人女人的一点屁事,天下没有好男人,三眼两语就帮她们出了气,逗得她们很开心,”

“还懂男人经,女人经,她已结过婚勒?”

 “说是没有,有次问她,那男女之事你已有经历,了解的嘎有数?她却在石凳上盘起腿,闭上眼,合手默语。”

“后来有一次,她突然来兴致时讲了出来。说她在刚到上海时,还是个少女,母亲又很忙,无暇管她。一次偶然的机会让她结识了一帮干部子弟,其实都是纨绔弟子,有老子的靠山,生活无忧无虑,路道又粗,让她看了不少内部的手抄本,和一些当时的禁书,还有一些内部电影,他们还有地下舞会,她也被拉进去狂舞淫乐,她初涉世交,几次相拥跳舞,竟真地爱上了一位干部子弟,主动和他缠绵笃笃,但不知怎么,有一天那位帅男突然消失了,甚至这帮人都离她而去。”

“嗯,有什麽蹊跷的?人家优越性地位,玩玩的嚒!”

“她可能也没搞懂,一直说那男人是爱她的,这个圈子里的人明明都很喜欢她的。”

“有一次哪位大妈讥讽她自作多情,送上门破了身, 她竟开始破口大骂,抽搐般歇斯底里地发作,在石凳上频频画男人生殖器,跺脚唾弃。吓得大妈们都逃开了。”

“ 后来还是谁找到她妈把她领了回去。过了好一阵她又来公园,但是凤凰角的女人都不敢多搭理她,悄悄地避开她。”

“应该有同情心啊,她像是受刺激了,这样的人最怕寂寞 。”

“后来,那边葡萄架下的男人过来和她搭讪了,有一位是教书的,退休了,发现和她能心平气和地和他讨论一些她所看过的书,电影,小说。她的观点鲜明激烈,喜欢法国存在主义先锋萨特,认同萨特,人在事物面前,如果不能按照个人意志作出“自由选择”,这种人就等于丢掉了个性,失去“自我”,不能算是真正的存在。还说最爱看的是杜拉斯小说的法国电影《情人》,说起来会很动情,语言丰富,特别谈到宗教,她更喋喋不休,说着说着会张冠李戴,胡扯一通。”

“还蛮有文学修养地啊!”

“老教师有几天没来,她就闲游地到葡萄架那里找他,有几个男人就开始挑逗她,嬉皮
笑脸地和她开玩笑,嗯,你的老情人失踪了?”

“她突然两眼发直,张口抽搐着又骂开了 ,骂着骂着,抚摸着自己的下身,撤下裤子,露出臀部对着他们。。。。。”

“这是她有病了呀!作孽,她母亲应该知道的吧?”

“说实话,她母亲已管不了她了。那次以后,她再也没有出现在凤凰角。”

“后来怎么了!”

“后来听说她母亲托人把她远嫁美国去了,希望她能换个环境,忘掉过去的一切,重新生活。”

“开 始还可以,可是过了半年光景,一次在超市又吵闹发作砸东西,超市的管理人员要扣留她,结果,被在场的一位美国人,自称是护士看见了,说这是一种病,他们医院里有这样的病 人。是一位法国神经科医生发现的,因此以他的名字命名“Tourette Syndrome”也称“multiple tics-coprolalia syndrome"抽动秽语综合征."

“哦,后来确诊是这个病?她的婚姻还能维持吗?”

“你以为现在还有勃朗特《简爱》笔下的罗切斯特那样的善良绅士吗?但至少在美国能被发现是一种病,并不是人生的一段经历引起,而不可救药,是病就有药医啊。”

“但愿如此。”

我站起身环顾起凤凰角,这个不到20个平方米,公园里不起眼的角落,却漫游过诸多女人的身影。

我想着,女人生来都应该是凤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