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October 20, 2017

重温巴尔扎克《人间喜剧》







请猜一猜,这只雌豹,是来自巴尔扎克《人间喜剧》里的哪部作品?

与豹共舞,写得准确生动,文采飞扬。动物野性的恐怖在人类的心底是本能的. 感觉自然。用人性来体会动物的野性是主观的一厢情愿。而人类自造的恐惧,反人性,邪恶逆反的,反而不自然。


  他弄不清这究竟是一片镜子的海洋,还是由无数湖泊拼成的一面镜子。火热的蒸气如巨浪似地涌来,在这块流动不止的土地上空旋转。天空具有东方式的明亮,洁净得令人绝望,因为没有留下丝毫想象的余地。天空和大地都在燃烧。寂静显示出野蛮和恐怖的威严,叫人胆战心惊。苍茫辽阔、无穷无尽的宇宙从各个方向压迫着人的心灵:天上没有一片云,空中没有一丝风,沙漠里没有一座山,只有细小的沙浪在移动。象晴天在大海上看到的一样,天地最后相交为一道刀锋般纤细的明亮的线。普罗旺斯人搂住一棵棕榈树干,仿佛抱着一个朋友的身体;然后,他站在这棵树垂直投在花岗石上的纤细的阴影里,潸然泪下。他坐下来,呆在那里无限凄凉地望着眼前无情的景色。他高声喊叫,仿佛想试探一下荒漠。他的声音消失在沙丘的洼坑中,只把微弱的音响送到远方,不能引起任何回声;回声是在他心里:普罗旺斯人今年二十二岁,他往马枪里压上了子弹。

  “再等一等也不算迟!”他自言自语道,又放下了能够使他解除痛苦的武器。

  。。。,。。。

  这是一只雌豹。肚子和大腿的毛皮白得发亮。爪子周围长着天鹅绒般的带花斑的细毛,仿佛漂亮的镯子。坚硬有力的尾巴也是白的,只有尾巴尖上有几个黑环。背部的皮毛呈暗淡的黄色,象没有光泽的金子,不过十分平滑,十分柔软,散布着富有特点、略有差异的斑点,形状象玫瑰花,这正是豹子与其他猫科动物的区别。这位安详而凶猛的女主人打着呼噜,姿势十分优美,就象一只睡在躺椅坐垫上的雌猫。她的前爪沾着血,十分有力而且露着利爪,平展地卧着,脑袋就枕在上面,几根象银丝一般的稀疏的胡须直楞楞地竖着。倘若这畜牲躺在笼子里,普罗旺斯人一定会欣赏她优雅的风度,赞美她身上对比强烈的鲜明色彩,这些颜色使她的长袍象帝王的服饰一般华丽。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感到这可怕的景象使他的目光模糊了。这只豹子面对着他,尽管闭眼沉睡,却也对他产生一种魔力,就象传说中毒蛇的眼睛对夜莺所具有的效力一样。士兵遭遇到这样的危险,一时竟丧失了勇气,而此时倘若面临枪林弹雨,他却一定能够生龙活虎地冲杀。不过,一个大胆的念头渐渐在他心里成熟,额头上的冷汗随之彻底干了。人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往往能将生死置之度外,听任死亡的摆布,士兵现在就是这样,他不知不觉把自己的遭遇看作一出悲剧,决心把自己在这出戏中扮演的角色光荣地担当到底。

  “就算前天阿拉伯人已经把我宰了呢?……”他想。他既然权当自己早已魂归西天,便怀着一种不安的好奇心勇敢地等待敌人醒来。阳光射进洞里,花豹突然睁开眼睛,然后她威武地伸开脚爪,似乎想活动一下筋骨,舒展一下血脉。最后,她打了个呵欠,露出狰狞的牙齿和锉刀般粗硬的分叉的舌头。法国人看见她在地上打滚,动作又温柔又娇媚,不禁想道:“真象个风流娘儿们!……”她舔干净爪子上和嘴上的血迹,娴雅地用爪子反复搔着脑袋。“很好!……稍微打扮一下吧!……”法国人在心里说,他逐渐恢复了勇气,心情也开朗起来,“我们就要互道早安了。”他抓住从马格里布人那里偷来的匕首。

  这时候,花豹回过头来冲着法国人,她没有向前走,只是牢牢地盯住他。一双金属般的眸子十分严峻,射出令人畏惧的光芒,更加令人害怕的是那畜牲竟朝他走来,普罗旺斯人不由发抖了。可是他带着爱抚的神情斜眼瞟着她,仿佛要对她施催眠术,并且放她一直走到自己身旁,然后他用十分温柔,十分亲昵的动作抚摸她,仿佛在抚爱一个绝色美人。他的手摩挲她整个身躯,从脑袋到尾巴,指甲轻轻地搔着她黄色脊梁正中间柔软的脊骨,花豹舒适地竖起尾巴,眼光变得温和了。待法国人第三次这样别有用心地献媚时,花豹仿佛猫咪表示快感那样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不过这声音发自一个洪亮而深沉的喉咙,它在山洞里回响,就象教堂的管风琴最后的几声轰鸣。普罗旺斯人明白了这种爱抚的重要性,于是他不厌其烦地做下去,想迷惑和麻痹这位威严的花魁女。等到他确信自己已经平息了这位任性的伴侣的兽性之后——幸亏她昨天晚上已经饱餐过一顿,他就站起来,想走出山洞;花豹放他走出去,可是等他刚走上山丘,她就象麻雀跃枝那样轻捷地跳到他身边,在他的腿上摩蹭,同时象猫似地弓起脊背。然后,她瞅着她的客人,眼睛里射出的光芒已经不那么严厉了,她发出一声野性的吼声,博物学家把这种吼叫比为锯子的声音。

  “她倒得寸进尺了!”法国人微笑着说。他摆弄她的耳朵,抚摸她的肚子,用指甲使劲挠她的脑袋。他发觉这样做很有效果,便用匕首的刀尖去搔她的脑壳,一面寻找机会下手;但是坚硬的头骨使他战栗,他害怕难以成功。

  沙漠女王对她的奴隶的才干表示嘉许,她仰起头、伸长脖子,以十分安静的态度表达她内心的陶醉。法国人突然想到,要想一刀结果这位残暴的女王,必须把匕首插进她的脖子。他慢慢举起刀,可是花豹一定已经得到了满足,她亲热地躺到他脚下,不时朝他望一眼,眼光中虽然带着天生的凶猛表情,却也杂夹着善意。可怜的普罗旺斯人靠在一棵棕榈树上,拿出椰枣来吃;他忽而向沙漠投去探索的目光,寻找救命的人,忽而又瞅瞅自己这位可怕的伴侣,窥探她那并不可靠的仁慈。他每扔下一粒枣核,花豹就望一望枣核掉落的地方,眼光中流露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猜疑表情。她象生意人那样谨慎地打量法国人;打量的结果无疑对法国人有利,因为他刚用完简陋的早餐,花豹就来舔他的皮鞋,她的舌头又厚又硬,可是却奇迹般地把嵌在鞋缝里的泥都舔干净了。

  “等她肚子饿了怎么办?……”普罗旺斯人想。尽管他为自己的念头害怕得发抖,然而还是带着好奇的心理目测这只花豹的身量。她足有三尺高,四尺长,尾巴还不算在内,在同类中肯定是最美丽的一只。她的尾巴是有力的武器,木棍般粗细,将近三尺长。脑袋与一头母狮子的脑袋一般大小,与众不同的是带着一种罕见的细腻表情,那模样主要显出老虎的冷酷与凶残,但是也依稀有些象一个狡猾的女人的面孔。此时此刻这位孤独的王后脸上流露出与尼禄王①醉酒时相仿的快乐神情:她已经喝足了血,现在想娱乐了。士兵试探性地来回走了几次,花豹并不干涉,只用眼睛跟着他来回转,样子不象一只忠实的狗,而象一只对一切甚至对主人的行动都十分警觉的巨大的安哥拉猫。他往回走的时候看见自己那匹马的残骸就在泉水边上;花豹把马的尸体拖到这里,已经吃掉了三分之二。见此情景,法国人松了口气。难怪当时花豹不在洞里,难怪她让他睡了一个安稳觉。既然开始运气不错,法国人的胆子就大了,想要试探一下将来的运气。他产生了疯狂的希望,只要他不忽略任何可以驯服她,赢得她恩宠的方法,说不定可以和她和睦相处,平安度过这一天。他走回她跟前,看到她竟用不易觉察的动作摇了摇尾巴,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高兴。于是他放心地坐在她身边,他俩便一同戏耍起来。他掐她的脚爪,嘴巴,拧她的耳朵,把她推翻在地,使劲搔她缎子般光滑的温暖的腰部。她随他摆弄,当士兵抚平她脚爪上的毛的时候,她还小心地缩回钢刀一般的弯曲的利爪。法国人的一只手仍旧按在匕首上,心里还想着将匕首扎进这只轻信的花豹的肚子;但是他害怕他自己保不住会随即在她最后的挣扎中被扼死。而且,他听到内心深处发出惭愧的呼声,要他尊重一个没有伤害过他的生物。他觉得自己在这无边无际的荒漠中已经找到了一个女友。他不由自主想到了自己的第一个情妇,他给这个情妇起了个绰号叫“娇娘”,这是反话,因为她是一个凶狠的妒妇。在他们相爱的日子里,她总是扬言要和他动刀子,弄得他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青年时代的回忆使他想起用这个绰号来称呼这只花豹。他欣赏她的敏捷,优雅和温柔,而且现在心里已经不那么紧张了。

  

  天快黑的时候,他已经习惯危险的处境,几乎迷恋上了在这种处境中所感到的恐惧。最后,每当他细声细气地喊一声“娇娘”,他的伴侣就习惯地抬起眼睛看着他。太阳落山时分,娇娘发出了好几声深沉而忧郁的吼叫。

  “她很有教养!……”快乐的士兵想,“她在做晚祷呢!……”不过只有在他看见他的同伴保持和平态度时,这种开心的念头才在他心里产生。“去吧,我的金发美人儿,我让你先睡。”他对她说,心里盘算着单等她一睡熟,他就撒开两条腿飞奔而逃,到别处找个蔽身之地过一夜。士兵心急火燎地等待逃跑的时刻,等那时刻一到,他就立刻拼命向尼罗河的方向奔去;但是他在沙漠里刚走了四分之一法里的路,就听得花豹在他身后踊跃而来,还不时发出一声锯子般的吼叫,这吼叫比她沉重的跳跃声更令人毛骨悚然。

  “得!”他自言道,“她粘上我了!……这只年轻的豹子也许还从来没有遇见过人,得到她的第一次爱情是值得庆幸的!”正在这时,法国人一脚踏进了叫旅行者谈虎色变的流沙中,这种流沙一旦陷进去就休想挣扎得出。他感觉到自己被流沙攫住了,就发出一声求救的呼喊,花豹用牙齿咬住他的衣领,用力向后一跃,象变魔术似地将他拖出了深渊。“啊,娇娘!”士兵叫道,一面热烈地抚摸她,“现在你我成了生死相依的朋友。此话一定当真。”他从原路返回。

  从此以后沙漠里好象有了居民。这居民是一只野兽,法国人跟她讲话,她的野性被他驯化了,而他自己也不能解释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友谊产生的原因。尽管他非常想一直站着,保持着戒备,然而他终于还是睡了。待他醒来,不见了娇娘;他走上山顶,看见娇娘从远处朝他这里跳跃过来,这类野兽的习惯是跳跃,它们的脊椎骨十分柔软,所以不能奔跑。娇娘回到他跟前,嘴边血糊糊的,她接受她的同伴必不可少的爱抚,还发出几声深沉的呼噜声表示她感到无比幸福。一双充满柔情的眼睛转过来望着普罗旺斯人,比起昨天显得更加甜蜜,普罗旺斯人象对待一头家畜似地同她说话。

  “唔,唔,小姐,你是个好姑娘,对吧?你瞧见没有?我们都喜欢让人抚爱。你不感到羞惭吗?你大概又吃了一个马格里布人吧?咳!他们和你一样也是动物啊!……不管怎么说,你可不许吃法国人……要不我就不爱你了!……”

  她象一只小狗似地同主人玩耍,听任他推她,打她,抚摸她;有时,她向他伸出脚爪,做出一个恳求的动作来挑逗他。

  几天时间就这样度过了。在娇娘的陪伴下,普罗旺斯人得以尽情地欣赏沙漠壮丽的美景。他在沙漠里有时感到恐惧,有时感到平静,他有了食物,又有了思念的对象,于是他的心灵就受到相反事物的感染……他的生活充满了矛盾。孤独生活的秘密已经对他毕露无遗,并且用它的魅力包围着他。他发现了世人从未见过的日出和日落的景象。飞鸟是稀有的过客,云彩是身着霓裳羽衣的旅人,他每次听到飞鸟轻微地振翅,看到云霞明灭交融,就不由地颤栗起来!夜晚,他观察月光在沙漠的海洋上产生的效果,热风吹过,大海骚动起伏,掀起汹涌的波澜,瞬息间千变万化。他同东方的黎明一同起来,欣赏绚丽多彩的朝霞,有时,平原上飓风骤起,霎时间飞砂走石,红色、干燥的迷雾和能致人死命的云烟弥漫四野,在观赏了这惊心动魄的景象之后,他满心喜悦地看到夜幕降临,因为满天的星斗洒下了沁人心脾的清光。他聆听着天际飘来的幻想的音乐。而且,孤独教会了他去开掘想象的宝库。

  他花费许多时间回忆零星的琐事,把过去的生活与现在的生活相比较。他终于爱上了他的花豹;因为他需要爱情。也许是因为他表现出的坚强意志改变了他的伴侣的性格,也许是因为沙漠里正在进行的战斗为他的伴侣提供了丰富的食品,总之她丝毫无意伤害法国人,而他见她如此驯良,也终于不再对她抱有警惕。他把大部分时间花在睡觉上;但是又不得不睁着眼苦熬,好比爬在网上的蜘蛛,因为他害怕万一地平线上有人经过,他会错过得救的机会。他已经牺牲了他的衬衫,拿来做成一面旗,挂在一棵没有叶子的棕榈树上。他考虑到实际需要,拿小木棍把旗子撑开,因为他所期待的旅行者朝沙漠里张望时,风可能恰好没有把旗子吹开……他经常感到希望渺茫,这时他就和花豹玩耍。他终于能够辨别她各种不同的喊声,各种不同的眼光,他仔细琢磨了她金色袍子上各种不同的花斑。当他抓住她可怕的尾巴末端上那一簇毛时,她一声都不哼,他想数一数这簇毛有几个黑环和白环,在阳光下这些环象珠宝似地熠熠闪光,是十分高雅的装饰。他喜欢欣赏她优美柔和的线条,雪白的肚子,美丽的脑袋。不过他尤其喜欢在她嬉闹的时候欣赏她,她的敏捷,动作的矫健,总使他感到惊异;她跳跃、匍匐、滑行、隐蔽、攀援、打滚、蜷缩、腾飞扑跃,身腰之灵敏,使他赞赏不已。但是不论她扑跃得多么迅捷,不论岩石有多滑,只要听到一声“娇娘”,她就立刻停下来……

  一天,阳光灿烂,一只巨禽在空中盘旋。普罗旺斯人扔下花豹,抬头观看这位新来的客人;遭到冷落的女王等了一会儿,便低声咆哮起来。“我的天哪,她是吃醋了,”他看见她的眼光又冷峻起来,不禁嚷道,“维吉妮①的阴魂附到她身上了,肯定如此!……”当士兵还在欣赏花豹浑圆的臀部时,那只鹰已经从空中消失。花豹的身躯有说不完的美和青春的魅力!简直象女人那样姣好!金黄色的皮袍上柔和的色调与大腿上没有光泽的白毛相得益彰。充足的阳光倾泻下来,照得她身上鲜明的金色和褐色的花斑闪闪发亮,产生难以形容的吸引力。普罗旺斯人和花豹意味深长地互相望了一眼,那多情女郎感觉到朋友用指甲搔她的脑壳时,竟战栗了一下,眼睛射出两道闪电般的光芒,随后便紧紧闭上。

  此处士兵当想到了那个嫉妒心强而又凶悍蛮横的情妇。

  “她有一颗高尚的灵魂……”他一边说,一边端详安静的沙漠女王,她象沙一样金黄,象沙一样洁白,也象沙一样孤独和灼热……“很好,”她对我说,“我拜读了你为野兽辩护的大作;可是既然他俩这样知己,又何以会结束?……”

  “噢!是这样!……他俩友谊的结束和一切伟大的爱情的完结一样,是由于误会!双方都认为对方不忠,出于傲气谁也不肯解释,一味固执终于闹得不欢而散。”

  “其实有时碰到美好的时刻,”她说,“一道目光,一声呼喊就足以使之烟消云散。好吧,还是请你把故事讲完吧。”

  “这真叫我为难了,不过等你听完这老兵喝完一瓶香槟酒之后说的话,你就会理解他告诉我的这个故事。他大声说:‘我不知道我怎么弄痛了她,反正她转过身来,好象发怒了,她露出锋利的牙齿,咬住了我的大腿,当然是轻轻的。可是我却以为她要吃我,就把匕首插进了她的脖子。她在地上翻滚,大吼了一声,使我的心都凉了。我看她一面挣扎,一面望着我,眼光中没有半点怨恨。我真恨不得牺牲一切,牺牲我那时还没有到手的十字勋章去让她起死回生啊!我觉得我好象真的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有一批士兵看见了我的旗子,奔过来救我,他们看见我泪流满面……就这样,先生,’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打那以后,我在德国、西班牙、俄国、法国打过仗,我象一具尸体走过不少地方,但我看哪里都不能和沙漠相比……啊!因为沙漠太美了。’‘你在那里感觉如何?……’我问他。‘哟!这可说不清啦,年轻人。再说我也不是总为我那几棵棕榈树和我的花豹感到惋惜。我只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想起它们。在沙漠里,你知道,是一切皆有,又一切皆无……’‘请你再解释一下。’

  “‘这个嘛,’他不由地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说道,‘就是只有上帝,没有人。’”

  一八三二年,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