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童话》—卡夫卡 6
罪恶乃是人类意识到某一过渡阶段时的放射。物质世界本身并
非真的是一个幻影,它的罪恶才是,然而,无可否认的,那个
罪恶构成了我们这个物质世界的景象。------卡夫卡
在阿真的眼里卡夫卡可是一位英雄,他是为救阿英姐而受伤的。
卡夫卡摔伤了左腿,医院拍片胫骨严重骨折。谁知公社领导说他受伤是为了私情,
违背纪律,个人欲出风头,要救也要先请示领导, “自己摔断了腿自己负责,在上
海养伤,费用只能自己出!”
阿真知道了又生气又伤心,她马上奔回家告诉了外婆。
“哪能有这样的话,做事体违背人之常情,讲闲话丧尽天理,革命,这个到底在革啥人的命啊,咳,连讲道理的地方都没有!”外婆气得蹬着小脚,愤愤然地忘了痛。
“阿真,外婆给你钱,去哈尔滨买一块奶油蛋糕送去医院,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
跑腿之类的事?”
“不,外婆,我的零用钱还有呢?” 阿真说着,像得了一个美差似的飞出家门。
已是春风荡漾的季节,抬头望,街上的梧桐树不知不觉地冒出了嫩芽,谈谈的嫩芽
绿,由蓝蓝的天忖托着,似树上的小鸟们张开了嘴。阿真也张开着嘴呼吸着新鲜空
气,又能见到卡夫卡了,阿真心里莫名地高兴。
阿真推门走进淮海路哈尔滨食品店,一股奶油香扑鼻,她挑了一小块鲜奶油蛋糕,
上面有一朵奶油红花。那时候吃这奶油蛋糕是最好的待遇,最大的享受,也是阿真
最馋的,只有每年在生日时候才能吃到,她在柜台上放上了她所有的零用钱,她吻
了吻鲜奶油的味道,小心放进了一个钢精小盒子里,兴冲冲地直奔医院。
这是个区级医院,一栋老别墅后面又扩展了一个屋檐,地方小可各科具备,五脏齐
全。现在革命运动也闹得轰轰烈烈,走廊里贴满了大字报,尽是谁谁谁的历史问题,
某某某的家庭,生活之类的私事张扬出来示众,有一些医生一定靠边站了,只见三
五一群戚戚绰绰,谁还有心思看病人,这时候谁生病谁倒霉。
阿真径直来到卡夫卡的病房门口,刚要推门,门却开了,差点和阿真撞个满怀的是
一位中年男人,一颠一跛地,还是他先开口,“你找谁啊?”
“你是哪位啊” 阿真反问道,
“我是和他同病房的病人,住进来三天,”
哦,阿真刚想要绕过他进病房,谁知他一把拉过阿真,把病房门关上,
“你现在不要进去,他妈妈在,他妈妈说他儿子是英雄,要帮他画一幅画,正聚精
会神着呢,我也出来了,现在这时候,如此温情,艺术,全中国也见不到。”
“当然是英雄啦,他是不顾自己,救人受的伤。”
“知道,He must have had a warm heart!”
“嗯,你会讲英语,现在英语老师要挨批,挨斗的哦?”“你的脚一翘一翘是不是
被斗而受的伤啊”阿真惊奇地上下扫了他一眼,
他提着那受伤的脚,一脸的痛苦。
“你好聪明,怎么一开口就猜出我是英语老师?”说着就在病房走廊里的座位坐了下
来,
“这世道是见鬼了,说英文是西方资产阶级说的语言,你教也是资产阶级,至少上
辈是资产阶级,就要打倒,罚我们一排站在太阳底下,打赤脚,真苦了旁边那位女
老师,哇哇叫着 “What I should to do? ”
“DO 什么DO! ” 红卫兵学生连连用棍子敲着地板,一打歪,砸在了我的脚上,小
脚趾粉碎性骨折,
“哦哟,一定好痛!” 阿真身体一阵索索抖,
“哼,还说我额骨头高,不用挨斗了。”
“不过因祸得福住进医院,很高兴认识了卡夫卡,我们聊得来,很投机,”
阿真没做声,紧紧拿着小钢精盒子,焦虑地站了起来,踮起脚从病房的门窗往里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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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斜躺在靠窗的病床上,一束阳光缓缓地洒在他的身上,只见他左面的小腿
被石膏紧紧地绑着,全身一动也不动,像一具雕塑,他妈妈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
背对着门,手握着画板,两人四目相望,房间里静悄悄,寂静得一片神圣。
阿真见了这情景,羡慕极了,不由心里一阵酸楚,自己的父母他们在那么远,什么
时候我也能这样面对面,让他们看着我,哪怕几分钟。
记得那是她四岁时,那天姐姐们把她拉进隔壁弄堂口的剃头店,叫剃头师傅阿坤帮
她烫个头发,阿坤师傅说“这么小的小姑娘哪能烫头发!”
姐姐们板过阿坤师傅的头咬了咬耳朵,阿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哭闹, 经过一个小时
的折腾,满头的卷发,小小的卷卷的蓬松着满头满脑。
姐姐们开心的抱起阿真打转,还拼命揉着卷发,“烫了一个小狮子头,小狮子头!”
几天后,爸爸妈妈整理好所有的行李,带着全家,除了阿真,去了内地贵州。
后来阿真才知道,爸爸是单位里被列入了“支内”的名单,说是贵州贵阳,后来到
了贵阳才知道还要开一天一夜盘山公路,全家在贵阳毕节一个陌生的山沟里落了
户。
只有阿真留下了,那是外婆的坚持,“你们在上海至少要留一个根!”
临走前,姐姐们知道了,她们把所有的玩具,洋娃娃,扮家家都留给了阿真,执意
还给她烫了个卷发狮子头。
对阿真来讲很长时间是个谜?
爸爸自己也没搞清楚为什么被列入“支内”的名单,发配到一个山沟里,是不是他提出过
退党,爸爸是个温厚的人,他一定很讨厌党内不休的斗争。
这些年阿真跟着外婆慢慢地长大,她爱外婆,可她时时会暗暗思念爸爸妈妈,
姐姐,此刻更是。。。。。
“你还在看什么呢?”
阿真不愿转身,让他看到自己两眼已噙满泪水。
“听卡夫卡自己说,本来要去读英美文学,他崇拜作家卡夫卡?”英文老师无话找
话地说,
“我教得是英文,其实英美文学才是我的专业,误区啊,现在是大革命时期,政治
口号文字,学文学无用武之地!”
阿真此时的心情如同被绑了块石头沉入了海底。她抬着头努力睁着眼,不让眼泪掉下
来。
你无须离开你的房间。只要径坐在你的桌边聆听着。不只是聆 听,还要等待。不只
是等待,还要保持静默与孤独。世界将会 拆下它的假面,坦然无蔽地向你奉献,它
毫无选择,它将在你 的脚下出神且猛喜地旋行。-----卡夫卡
这时,只听见病房里有响声,阿真再在窗口向里张望,只见卡夫卡她妈妈收起了
画板,站起了身,走前几步弯下腰,有点困难地在卡夫卡的额头吻了一下,阿真
看到了他妈妈的侧面,那丰满的腹部。
“妈妈有空会来看你,好好养伤,嗯,不要担心我,听XX伯伯说你爸爸被中央调走,
他说是正得宠走红的高层,可能也没有时间顾得上看你来了 ,不过房子看样子暂时
不会被没收。”
“妈妈,你自己要保重,我没事的。。。。。”卡夫卡说这话的时候,脸却朝着窗
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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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老师,我把书拿来了,贝贝说那本《审判》没找到,只有这本《城堡》。”
阿真顺着声音,只见一对男女在走廊上边说边走过来,她打量着他们,那男的长得
好高,手臂和腿都特长,戴着一顶军帽,帽檐压得低低的,只见帽檐下竖着坚而挺
的希腊鼻子,嘴唇紧闭,阿真暗想,来了一个真的混血儿,身旁挨着一个美人,还真
是一个美人胚子,一头黑发,白晰的皮肤,清澈的眼光,微翘的鼻子,高挑的身材,
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一脸的天真,随意,她好像根本不知道,也不在意她长的如此
之美。
阿真呆呆地看着他们,手里的蛋糕盒子一滑,猛然提醒了她,先进去吧,转身推门
进了病房,
“哦,是阿真,妈,这是阿英的隔壁邻居妹妹。”
“她一定也把你当英雄,是吧?” 他妈妈微笑着,很自信地说,
阿真有点不好意思地偷偷看了他妈妈一眼,只见他妈妈的脸有点浮肿,但满脸洋溢
着母性的幸福安详,阿真印象深刻的那双丹凤眼,此刻顾盼着无比的妩媚温柔,
“我带来一块奶油蛋糕,是外婆叫我买了谢谢卡夫卡的。”
“卡夫卡!多文学的名字,哎,刚好可以作这幅画的题名。” 他妈妈说着,想把画
板打开,
这时病房门被推开,英语老师冒失地进来:“对不住,伯母,很冒昧地打扰,这两
位是我的学生,也是朋友,他们兄妹俩,金佳杰,金碧蓉,我称呼他们阿杰,阿蓉,
知道卡夫卡喜欢文学,他们也是,”然后压低声音对着卡夫卡,“想办法弄到一本
卡夫卡的《城堡》。”
卡夫卡这时,坐起身用眼光迎接着他们,打量着,神情却很迷茫。
窗外传来了噪声夹着吆喝,口号声,一定是又有新的大字报贴了出来,又可以让那些
人兴奋地嚼舌头,咬耳朵一阵,如痴如醉。
“让我们站定,用双脚插入意见,偏见,流言,欺骗和幻想的淤泥烂浆,插入覆盖地表
的这些冲击物,直到触及坚硬的石块底层。对此,我们称之为现实。”
卡夫卡说的现实,残酷的现实清楚了又能如何?我们仍是如此的无能,微弱。
妈妈开口打破了沉闷:“我今天好开心,见到了儿子,画了画,还见到你
们几位朋友,我称儿子是英雄,你们称他为卡夫卡,” “太好了,来!这里有阿真送来的
奶油蛋糕,我们一起分着吃了吧,” 然后微笑着看着阿真。
一块小小的奶油蛋糕分成了六份,谁也没推却,像蜜一样甜甜地融化在每
个人的口中。阿真此刻感觉很幸福。好像又回到了家中。
精神只有在不成为支撑物时,它才会自由。----卡夫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