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墉的头衔很多,书也出了不少,还会作诗绘画,长着女相,这篇写得情深深,意切切,竟写了一种原始的疼痛!让我明白了“没生过孩子的女人不能算真正的女人“那句话的含义。
爱是一种美丽的疼痛!
刘 墉
小时候养蚕,好奇地把蚕茧剪开,看到里面褐色的蛹,心想那茧不过是个小房子,
没有必要,于是把蛹放在小瓶子里,只是试了好多次,都成为「死胎」。后来才听
人说,蚕在变成蛾之后会吐出一种酸性汁液,把茧腐蚀出一个洞后由那里钻出来。
那个洞很小,蛾必须用力往外挤,就在这挤的过程中把体液推向翅膀,翅膀才能展
开,也才能羽化。我没查考这是不是真的,只知道前几年养螳螂时,看那螳螂不吃
不喝好几天,好像瘦了一圈,然后倒挂在枝子上蜕皮,从背上一个小小的裂缝钻出
来,只见它挤压扭曲挣扎,好像有着无比的痛苦,但痛苦过去,当它再度展翅时就
一下子变大了。
最近看生物学的书,谈到人为了站立,颈椎不得不往前移,头不得不往后挺着,加
上脑子大、头重,所以容易有肩颈酸痛。又因为直立,上半身的力量加在下半身,
造成腰酸和坐骨神经痛的毛病。更糟糕的是为了直立行走,人的两条腿不能距离太
远,骨盆不能太宽,造成生产时骨盆得打开,而有被撕裂的疼痛。书上还说,其实
每个人都是早产儿,就算足月也是早产。因为女人骨盆太小,没法等胎儿长大就得
生出来。也正因为妈妈生孩子时有被撕裂的痛苦,孩子又在未成熟前心不甘情不愿
地离开母体,也有被撕裂的痛苦,所以人是所有生物中最疼孩子、最黏妈妈。
母亲以她的大痛把我们生出来,我们经过产道的大痛来到这个世界。生产有痛、成
长有痛(医学所谓的成长疼痛)、别离有痛、伤病有痛,经过一个又一个的疼痛,
我们还得面对人生最大的痛──在至爱的哭喊与自己无奈的悲痛中离开这个世界。
只是,如果一生中每个疼痛带来的是生的快乐、爱的愉悦、重逢的欣喜与康复的欢
畅,那死的疼痛会不会指向另一段、另一世更美好的人生?
母亲过世很多年了,我还总是想起她。
在飞机上吃巧克力冰淇淋,没注意在嘴角留下长长一条褐色的痕迹,空中小姐看到
了,拿条湿毛巾过来说要帮我擦擦。我笑说又不是小孩,自己来吧!于是躲进厕所
照镜子擦。擦着擦着,却觉得镜子里的不是自己,是卧病的母亲,我在医院喂她吃
她最爱的巧克力冰淇淋。才喂进去就从她中风不遂的嘴角流出来,只好一边喂一边
为她擦。
坐在沙发上看书,太太在厨房和餐厅之间走来走去,我招手要她过来。看着自己向
她招手的动作,突然觉得自己变成坐在轮椅上的母亲。我又试着招了两下,仍然有
那样的联想;可是换一只手招就不会有感觉了。原来因为我先前右手拿着书,用左
手招,正像是左边脑溢血的母亲,右手不能动总是以左手招我。怪不得有位老同学
说:「年纪大了,一照镜子就想爸爸。」蓦然回首,那往日的情怀,何止能被枕头、
被妻子、被双腿唤起。没想到,有天竟然能在自己身上看到死去的爸爸、妈妈。
女儿小的时候,最头痛的就是每次出国离家的那刻。小女娃先挂在我的脖子上不让
我走,我硬挣脱了,她又会抱着妈妈哭,眼泪汪汪地盯着我的车子驶离。有时转过
路角还好像能听见她的哭声。妙的是,有次她在学校有表演,没办法留在家里送我
出门,反而是我站在门前看她坐上妈妈的车。那天,她虽然还是抱抱我、亲亲我,
说舍不得爹地,却没哭,还笑咪咪地跳进车,对我挥手说拜拜。 隔年,我又一次离
家,心想小丫头已克服了离愁,应该走得轻松些,没想到她站在晚风里送我,又哭
成了个小泪人。
我终于懂了,小娃娃可以自己离开我,但不能看我离开她。因为她走,主动在她,
是她有事,不得不对我说抱歉。而我走,主动不在她, 是我弃她而去,是我对不起
她。
年过半百,我常想起那次女儿比我先离开家的画面。猜想当有一天我死了,一下子
穿过隧道,面对神光、面对一堆死去的亲友,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目不暇给的
「另一个世界」。可是如果我回头看,我世间的妻、我的子女,尤其女儿,会不会
像我离家出国时,在晚风中抱着我的脖子不放,对着我哭喊:「爸爸不要走!」可
不是吗?走的那一天,我面对的是另外一个世界,她面对的却是我的背影。她没走,
眼前见到的、摸到的,都有我的影子,她要留我,但我负了她,弃她而去……
所以,如果真正「大去」的那一天,我希望她也有约,于是我躺在床上,看她离开
……她对我挥挥手道声拜拜。我看着她美丽的背影、飘逸的长发,一跳一跳地出门,
该是多么完美的道别。